5
爆炸产生的炽热巨浪就像一只来自地狱深处的火焰巨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然后满怀恶意地将我用力朝前掷了出去。在那枚简陋的自制炸弹被引爆之前,我转身跑出了大概十米远,但这一距离并不足以让我逃离它的波及范围。
然而无论如何,我至少活了下来。
“真他妈的……”我像一只试图翻身的乌龟一样手忙脚乱地挣扎着爬了起来,浑身上下疼得活像是刚被擀面杖碾过的面团。我的环境防护服挡下了大部分冲击波和高温,但那些正忙着采集生物样本的“黏菌”可就没这么好运了——高温彻底破坏了它们的精密结构,将这些小家伙连同那些基因信息一道变成了一堆干燥焦黑的粉尘。
炸弹曾经存在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了一堆碎屑和粉尘。不过,当我推开供应站的出口,让霜之森中经年不息的寒风驱走萦绕在室内的浓烟之后,一条再明显不过的线索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一截被烧得焦黑的导线,就像一条死蛇般蜷曲在爆炸留下的焦痕之中,而导线的另一端则没入墙角的一处小洞。这种引爆手段非常原始,但却足够可靠,当然,也正好方便我找出那个打算取我性命的人。
我举着针弹手枪冲出了供应站,循着那条雪地中的导线追了上去。但刚跑几步,一支细长的杆状物就从不远处的林中射出,贴着我的面罩飞了过去——这是一支通常由玩具弩发射的塑料箭,一件普通而无害的玩具。然而当它原本的塑料吸盘箭头被改装成一枚触发式炸弹之后,这玩意儿可就相当危险了。
“以邦联法律的名义,我命令你停止抵抗!你已经被捕了!”我大声警告着,同时朝射出弩箭的那棵树后用力投出了一枚震撼弹。
很快,一个跌跌撞撞、背着弩弓的身影,就从被冰封的巨树之后跑了出来,头也不回地朝远处逃去,看上去活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
“站住!否则我将不得不采取致命武力实施逮捕!”我将防护服的扬声器调到了最大音量,对那人厉声吼道。
但他并没有停下。
我的这支针弹手枪弹匣里足足填着一百五十发三毫米针状刺钉弹,在近距离自动射击时,这些细针足以撕碎一切无防护活体目标,而远距离上的五发短点射则能够轻易地给敌方造成通常不足以致命的重伤与剧痛,从而使其丧失行动能力——这一次,我选择的就是这后一种射击模式。
在五秒钟内,我接连扣动了十次扳机。至少三分之一个弹匣的子弹击中了那个仓皇逃离的身影,但却没有任何效果。
那个身影消失了。
“这……”我有些迷惘地愣了片刻,但随即意识到了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果不其然,当我冲到那棵巨树之后时,所看到的只有一张用简易的无线电遥控设备控制的弩、一段压根儿没有连接到任何起爆器上的电线,以及一枚半埋在雪地中的廉价投影仪。这是个相当简单的欺骗手段,但却非常实用。
我叹了口气,放弃了继续寻找那个制造爆炸的人的场所——所有迹象都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他现在肯定已经逃之夭夭了。遥控弩和全息投影仪附近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线索,仅有的几只脚印也都看不出任何特点。在迟疑片刻之后,我在这些脚印周围倒下了第二群“黏菌”,同时警惕地注意着周遭的一切动静。
这一次,“黏菌”们安全地“存活”到了完成任务的时刻,而检测结果也很快出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它们未能在这些脚印周围检测到任何可供识别的人类DNA。
“调查员阁下?”当我从气垫滑橇上跳下,大步走进一片狼藉的东湖镇机械维修铺时,治安员哈米斯和这家铺子的主人明先生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向了我。他俩的手里各端着一件便携式灭火器,防护服的钛白色涂层被燃烧的灰烟熏成了煤黑色。“你总算回来了。”哈米斯说。
“是啊,幸好我还能活着回来。”我在防护服空调背包喷出的暖气流中扭了扭脖子,借此缓解颈椎因为先前的那场“惊喜”而产生的阵阵疼痛,“这儿出了什么事?”
“一场相当严重的事故!”哈米斯说道。我注意到,这个男人的手中拿着一支可以调整射击威力的袖珍离子手枪——这座小镇上唯一一件合法注册的制式武器。可惜的是,他那不断颤抖的手腕让人难以对他使用这件武器的准头有多少信心,就算是那些年过六旬、从没接受过回春术治疗的老资格警员在这一点上也比他更强,“就在你离开镇子之后,明先生的车库突然发生了爆炸,至少半打气垫滑橇和一架单人直升机被毁,好在自动消防系统已经控制住了火势。”
“但你显然不认为这是一场纯粹的事故,”我隔着防护服的面罩朝着他的手枪使了个颜色,“明先生,被炸掉的是你的哪座车库?是不是三号?”
“没错。”机械师颇为无奈地做了个确认的手势,“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时我还在睡觉,然后车库的安全警报就响了起来。我完全不知道——”
“行了。”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俩不必继续说下去。
到现在为止,事情的发展与我早些时候预料中的几乎一模一样:储存在明先生三号车库里的是各种“无主”或者报废的交通工具,其中就包括了那四位“事故”受害者曾经使用过的气垫滑橇。由于那块可以设定所谓“限制行为能力人模式”的密码锁内的记录在理论上是可以被清除乃至篡改的,因此我只将这些滑橇列为第二优先级的证据,而现在,就连这些不那么重要的证据,也都不复存在了。
“安全监控系统有没有拍下破坏者的影像?”我问道。
明先生在头盔内摇了摇头,回答:“最先被破坏的就是监控设备,甚至就连已经存档的监控录像也都没了。如果真是有人蓄意破坏的话,那……”
“这就是蓄意破坏,而且搞破坏的那个人,极有可能就是谋杀了柯林斯和其他人的凶手!”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他俩,“就在两个小时之前,那家伙用一枚燃烧弹摧毁了可能让我确认他身份的主要线索,还险些要了我的命。”
明先生和哈米斯同时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但我们目前没有任何可用的线索,也无法提出指控。”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哈米斯说道,“虽然我现在愿意相信你的推测,可照目前的情况来看……”
“我们会有办法的,”我看着被烧得一片焦黑、仍在冒着青烟的仓库,自言自语道,“总会有办法的。”
6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我总共做了三件事。
首先,考虑到那个藏在暗处的家伙对我和我的调查工作所表现出的十足恶意,为了避免在调查结束前就光荣地登上司法部的因公殉职名单,我在自己的临时住所附近安装了一整套军用级别的安保设备,包括高精度动作传感器,与大功率电击枪相连的宽频谱光学探测仪,眩晕跳雷和其他辅助设备,将这座小屋变成了一座货真价实的堡垒。当然,我的所作所为成了西米里亚本地新闻网(它总共只有一个全职工作人员)追踪报道的重点,但我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接着,我和可怜的明先生一道清理了火灾后的车库,用司法部公款付清了他的财产损失,然后对每一辆气垫滑橇残骸的状况进行了全面的检查与评估。最后的结果倒是一点儿也不出我俩意外:所有被列为证物的滑橇都被毁得面目全非,甚至连一块稍微复杂点儿的电子元件都没能完整存留下来。自然,我也休想再从它们的系统内找出任何蛛丝马迹了。不过,我对此丝毫也不觉得沮丧。毕竟,这是可以接受的损失。
在那之后,我又联系上了远在二十光年以外的N.T,让她的团队组织了一次对西米里亚网络系统的入侵,在本地人毫无知晓的情况下找出了几份无人注意的冗余文件。
众所周知,为了方便寻找失踪人员,西米里亚的每一套环境防护服里都装有无法随意拆卸的定位设施,并且每过几分钟就会定期向行星同步轨道上的定位卫星传送穿戴者的方位坐标。N.T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她想要的那些东西:柯林斯·龙死亡前后六小时以及我在那座供应站中遭到袭击前后六小时中所有人的定位信号。
“如果这些数据是真的,而且你打算拿它作为法庭上的呈堂证据的话,老兄,”在重新联络上我之后,N.T说道,“那我只能说,你的运气实在是背到家啦……在柯林斯死之前以及你遭到袭击时,每一个西米里亚公民都有确凿无疑的不在场证明。离你们最近的汉德森先生也在九十公里之外的D-7琥珀矿场进行例行爆破作业,第二近的孙达龙先生在一百二十公里外的冷岭,第三近的那位在冰牙海岸,全都不可能在这段时间里接近你们当时的位置,更别提作案了。”
“很好。”我耸了耸肩,“西米里亚有进口多功能拟人机器人的记录吗?”
“绝对没有,”N.T不假思索地说道,“对这一点我可以完全肯定。像西米里亚这么偏僻的地方,就连走私活动的可能性也完全可以排除——由于一次性进口货物的数量太小,要想在其中藏下一台和真人一样大小的机器人根本就不现实,任何鱼目混珠的手法在这种情况下都毫无用武之地。”
“哦,这就对了。”
“‘这就对了’?!”N.T有些惊讶地问道,“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会因为这些坏消息抓狂呢。”
“坏消息?不。正因为这些消息,我刚刚排除了两种十分棘手的可能性。”我告诉N.T,“这意味着,我现在只需要对最后一种可能加以确认就行了。”
“而要确认这种可能性,我就必须再替你干点儿活儿?”N.T推断道。
“当然。”我点了点头,随即说出了我所需要的所有东西,“我会在后天邀请几位本地公民,在那之前,请务必尽快完成上述目标,通话完毕。”
7
当顶楼观景大厅的气密门自动关闭之后,我将目光转向了走进大厅的四个人。
这些人都是东湖镇的常住居民,全都在西米里亚的霜之森中摸爬滚打了超过二十年时间,而且都没能幸运地靠着琥珀发财。但除此之外,他们就只有两个共同点了。
首先,他们都荣幸地登上了我的客人名单。
“欢迎,”我对来者们挥手致意,同时最后一次让我的个人计算机核对了这些人的身份信息,以确认来到这里的都是本人,“对于让各位在百忙之中抽出工作时间协助邦联司法部门执行公务一事,我表示衷心的歉意。但无论如何,维护正义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应当被放在第一位,当不止一次公然践踏他人生命权的暴行发生之时,任何公民都有义务协助司法部门逮捕施暴者,以杜绝其继续犯罪的可能,并确保此人能受到应有的惩罚。”
没人提出问题,也没人对我这番堂而皇之的讲话表示抗议或者不满。
在沉默良久之后,一个神情疲惫的中年男子终于率先开口了:“为什么是我们?”
“因为你们可以协助我的调查。”我沿着弧形落地窗踱着步子。
这座位于东湖镇外的塔状建筑,原本是一座观景中心,在西米里亚刚被开发的那段日子里,某个过度自信而缺乏常识的旅游合作社修建了它,希望能以此招揽那些闲得发慌的家伙到霜之森来烧钱玩儿。不过,西米里亚过于不友善的气候最终让那帮人的伟大构想全部泡了汤,这座高塔则被金子当作生铁卖一般地甩卖给了东湖镇的人们,用来作为镇民会议开会的地方,以及堆放公共财产的仓库。
“那为什么你点名要我们来协助调查,而不是其他镇民?我们对你所谓的调查根本就一无所知。”那人继续质问着。
“因为我有理由相信……”我故意拉开了敞着的大衣的一角,让他们看到了我穿着的贴身护甲和插在腰间的针弹枪。根据我的经验,进行某些必要的威胁性暗示可以大幅度降低嫌疑人狗急跳墙的可能性,“你们中的某个人有着相当重大的犯罪嫌疑。”
我原以为,这句话应该会在我的这些“客人”之中造成惊慌与混乱:那些无罪者会因为自己身边藏着一位谋杀犯而惊讶,而无路可逃的犯罪者本人更是会不可避免地陷入恐惧。但奇怪的是,我的“客人”们对我的指控所表现出的却仅仅是令人难堪的漠然,所有人都用冰冷而带刺的目光盯着我,仿佛我刚才只是讲了一个一点儿也不好笑的冷笑话似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直接用语音方式对身后的计算机终端下达了进一步指令:“锁定室内所有出口,关闭第一到三层的供暖系统,取消安全协议DXH-12,然后开启地面一层入口。”
“指令确认,开始执行。”终端的人工合成语音冷冰冰地答复道。与此同时,在我身后的室内环境监控面板上,一系列数据正在迅速发生变化:随着地面入口的开启,室外那温度低于零下一百摄氏度的强冷空气如同一块贪婪的海绵般迅速吸干了这座建筑底层空间内的热量,然后则是第二、第三层,在我身后的显示屏上,这些地方的温度正以每秒一点二摄氏度的速度迅速降低。没过多久,长达数十米、充满了强冷空气的通道,变成了远比一切气密门和安全门更加难以突破的障碍物,将大厅内的众人与他们存放在地下室中的防护服和交通工具隔绝了开来,使得大厅内的任何人都无法在未经我同意的情况下离开此处。
随后,一队经过改装的携带着致命性武器的蜂式机器人,也按照我的计划从经过伪装的通风口里飞了出来,如同一群货真价实的野蜂一样将我的“客人”们团团围住。
“你这是要干什么?!”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女性厉声质问道。
“以防万一。”我解释道,“考虑到我本人在不久之前所遭遇的事件,我有理由相信,一旦意识到自己即将遭到拘捕与审判,犯罪嫌疑人极有可能会使用一切措施——甚至包括动用暴力——以便逃脱或者拒捕。”
“但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中有一个……一个你所谓的‘犯罪嫌疑人’?”先前说话的那个男人问道,“你的证据呢?”
“别着急,先生。”我缓慢地后退了一步,同时估量着这个男人就是凶手的可能性,“在列举证据之前,我希望向诸位稍稍说明一下我在过去的这段时间中所进行的调查,以及我本人的某些遭遇。众所周知,东湖镇居民柯林斯·龙先生在半个月之前突然去世。从纯粹的技术角度上讲,他是在交通工具发生故障后被困在野外,然后因为环境防护服能量耗尽而被冻死的。如果就此事而言,这似乎可以被简单地视为一起意外;但是,鉴于本地之前已经发生过三起几乎一模一样的‘意外’,将这一事件纯粹归于偶然因素,显然就不太合适了。”
“你说的这些事我们都知道。”一个有着暗红色脸膛的矮个子男人有些不耐烦地说道。由于面部肌肉每隔一小会儿就会不受控制地抽搐,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怪异,“所以呢?”
“所以我在司法部授权下对此事展开了调查,”我继续说道,“在调查中,我发现了许多疑点,但进一步的取证工作却被一次蓄意的爆炸袭击所破坏。与此同时,一批重要物证也被毁灭。毋庸置疑,实施这些破坏行动的人企图以此干扰调查工作,以免那些被处心积虑伪装成‘事故’的谋杀罪行的真相为人所知。”
“那么,你知道这人的确切身份吗?”四人中一直保持着沉默的那位矮小而敦实的女性问了一句。
“很不幸,我暂时还不知道,否则我也不会邀请诸位来到这里了。众所周知,在西米里亚,没人能在不穿戴任何防护设备的情况下在室外存活超过五分钟,而无论是对我实施袭击,还是安排发生在柯林斯·龙身上的‘事故’,所需要花费的时间都比这长得多。”我仔细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希望能从中看出些许异样,“根据可靠信息显示,当时没有任何一套经过注册的环境防护服接近过我或者柯林斯。而这,就意味着两种可能……
“首先,那个人可能使用了经过特殊编程的仿真机器人替他干这些活儿,但这种可能性很容易被排除:在西米里亚,没人拥有这种机器人。就算有人成功进口了一台,也不可能用它制造出置柯林斯于死地的‘事故’——要设置气垫滑橇的限制行为能力人驾驶模式,就必须同时输入指纹与活体DNA信息,而后者显然是机器人做不到的。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种了:有人在没穿防护设备的情况下接近了我和柯林斯。”
四人中的那名看上去最为年长的中年男子发出了一声嗤笑,“但你刚才还说,没有环境防护服,没人能在外头活过——”
“请容许我纠正您的一个小错误,先生,”我打断了他的话,“刚才我说的是‘防护设备’,而不是‘环境防护服’,二者之间是不同的。除了本地人常用的环境防护服之外,邦联维和部队装备的γ级动力装甲、太空港工作人员配发的各型号宇航服,以及有人操作飞船船员们的紧急状态防护服,都属于防护设备的范畴,而且它们都能让人在西米里亚星的地表存活几十分钟到几天不等的时间。除了这些常见的防护设备之外,还有几种相对冷门的玩意儿也能做到同样的事——比如说,由希波克拉底医疗器械联合企业研发出的医疗活性外肤。”
这一次,我满意地发现,我的话终于在“客人”们中激起了某些情绪反应:那个头发灰白的中年男子和身材矮小敦实的女人对视了一眼,眼睛里同时闪过了惊愕的目光。尽管他们几乎立即就恢复了先前一脸漠然的神色,但我知道,我刚才没有看错。
“我们都知道,医疗活性外肤从本质上是一件活着的防护服——它是用穿着者本人的干细胞所培育的,但是经过了特殊的加工和改造,并填入了人造的隔热夹层与微型温控系统。它的主要使用者,是皮肤大面积损伤、丧失功能的人。但从理论上讲,这种活性外肤也可以像环境防护服一样,在极端环境下维持穿着者的生命。或许它不如真正的防护服那么高效而舒适,但至少也够用了。”我故意将目光转向了那两个人,而他们的神色也变得紧张了起来,“更重要的是,活性外肤很容易被偷运,因为它看上去和真正的皮肤并无不同,甚至就连一般的仪器也无法检测出来。只要将这东西穿在身上,它的拥有者就能带着它大摇大摆地通过绝大部分检查措施。”
“但那又怎么样?!”矮胖女人问道,“这和你让我们到这儿来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虽然医疗活性外肤只需要生物实验室中最简单的生物培养设备就能维护,但它的使用者却并非如此——这些人要想穿上它,就必须接受一系列神经接口植入手术,而这些接口又需要经常进行清洗……”我逐个打量着站在我面前的“客人”们,“根据我所查获的进口记录,你们四人都曾购买过可以被用于清洗神经接口的有机溶剂,因此我决定对你们进行身体检查,以确认你们中到底有谁接受过这种并不常见的手术。”
接着,我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一拳。
8
打我的是四人中最强壮的那个红脸男人。
这个壮汉的拳头既准又狠,在我未及拔枪之前就像一枚被行星引力捕获的陨石一样重重地砸在了我鼻梁的正上方,将我打得失去平衡、险些仰面栽倒在地。
在大厅内来回盘旋的蜂式机器人纷纷伸出了微型电磁枪的枪管,但却因为担心误伤到我而不敢开火。
那个红脸男人用一只胳膊卡住我的喉咙,将我拦在了他与全副武装的机器人之前,而另一只胳膊则伸向了数尺之外的系统控制面板。
“这么做是毫无意义的!”我一边用还能动弹的肘关节猛击对方的腰部,一边喊道,“这儿的室内环境控制系统已经被我用基因锁锁定了,除了我之外,没人能……”
“蠢货!”男人轻蔑地说道,随即用惊人的蛮力抓住了我的一侧手腕,然后将我像一只大号铅球一样朝着那群蜂式机器人抛了出去。
在预设程序的控制下,机器人们仓促向两侧退避,以避免我在撞击中受伤,而那家伙则趁机扑向了控制面板,打开了一块隐藏的塑料盖板,一拳捶在了一只标有“紧急”字样的鲜红按钮上。
凄厉如锯的警报声顿时响彻了大厅。
随着重新锁定了目标的蜂式机器人纷纷开火,至少两百来发尖锐的硅晶体针弹在接下来的十分之一秒内射入了这个男人的后背,刺断了他的脊椎、粉碎了他的肋骨、撕裂了他的心肺,但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随着警报的鸣响,一道道橘黄色的火光如同花朵般在落地玻璃窗的边缘依次亮起——我所受过的专业训练告诉我,这些被引爆的东西应该是预置的爆破螺栓。按照安全法规,在很多复杂的建筑物中都藏有这些会爆炸的小东西,一旦出现诸如火灾或者危险化学品泄漏这类紧急状况,这些填满惰性炸药的螺栓可以干净利落地炸开由它们固定的墙壁、强化玻璃、栅栏或者别的东西,为那些打算实施救援的营救人员和试图逃离的人铲除障碍,以免建筑物成为困住受害者的死亡陷阱。
但这一次,它们却扮演了与设计用途完全相反的角色。
当经过强化的落地窗玻璃纷纷在西米里亚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向外掉落后,一阵狂风立即在巨大的内外气压差作用下形成了。依靠微型涵道式升力发动机悬浮在空中的蜂式机器人立即沦为了第一批受害者,就像狂风中的叶片般被室内暖空气形成的激流卷了出去,然后接二连三地坠入了高塔下的冰原,或者在冰封的巨树上撞得粉碎。有两台蜂式机器人甚至先在空中撞在了一块,然后才在一棵树上炸得粉碎。这次爆炸不仅击碎了包裹着树身的厚重冰棺,也顺带点燃了干燥脱水的树干。随着火焰腾起,这棵巨树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始倾颓坍倒,将珍藏万古的碳元素交还给了西米里亚的大气层。
当然,受到影响的并不仅仅是这些蜂式机器人,还有室内没有被固定好的一切东西:杂物、垃圾、尘埃,以及人。红脸膛男人的尸体首先被负压形成的涡流卷了出去,而离落地窗不远的我先是被狂风掀了个趔趄,然后险些一头滚出窗外。值得庆幸的是,在那之前,我及时地抓住了位于窗边的一处把手,堪堪固定住了自己的身体,而我的另外三位“客人”也纷纷依靠身边的栏杆或者固定式座椅稳住身形,以此与身边的狂风相对抗。但是我很清楚,这么做只能济一时之急——由于建造方过早地廉价售出了这座建筑,这座大厅内缺乏某些至关重要的标准设备,其中之一就是当气密性被破坏后用于抵御降温的临时防护服。
“你们都知道!”当鬼哭般的风声稍稍减弱时,我大声喊道,“你们都知道他要这么做,是不是?!”
“是的。”正躲在一张固定式金属桌后的中年男子说道,语气中充满了认命式的坦然,活像是自己刺瞎了双眼之后的俄狄浦斯,“我们知道。”
“这是为什么?”
“因为复仇,”中年男人说道,“仅此而已。”
“我不知道你说的复仇到底是什么!”我紧抓着窗边的握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就在几分钟前,我还自负地以为自己设下了一个完美的陷阱,可以让犯罪者无处可逃,但现在,我自己却沦为了落入陷阱中的猎物。没有环境防护服,我不可能活着走到附近的任何一处能支撑人类生存的地方,甚至就连徒步穿过走廊和楼梯,抵达更衣室所在的底楼也毫无可能;而即便我现在就重启室内的供暖系统,让那些已经灌满冷空气的楼层和通道重新恢复到能让人生存的温度,也需要至少数个小时的时间。可话又说回来,就算待在这儿,我的死刑也不过是被略微延期而已——最多三四分钟后,大厅内的温度就会与室外趋同,再过一两分钟,我就会落得柯林斯·龙和其他“事故遇难者”的下场。我的枪救不了我,也没人能救得了我。
“你们他妈的都疯了!”我吼叫道。
“疯了?或许吧。持续一生的痛苦与折磨确实会让人发疯。”那人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一生的痛苦与折磨!一辈子被人当成怪物和局外人!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受吗?”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明白,对吗?毕竟,你在日斑工作时还很年轻,也许并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意味着什么——但这并不能成为你的无罪辩护。”
“日斑?我……”我条件反射地咽下了一口唾沫,无数记忆的碎片就像从阴云中落下的雪花般纷纷坠入我的思绪——工厂林立的行星夜面,燠热而令人窒息的有毒空气,足以将人的灵魂磨碎的枯燥与寂寞,以及无穷尽的紧张工作日程……“我干了什么?”
“二十五年前,你曾经在丹·希尔特种服装合作社工作,那也是你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在他们的工厂里做质检技术顾问。”尽管呼啸的狂风几乎能塞住每个人的喉咙,但他的声音仍然清晰,“你否认这些事吗?”
“我……不否认。”
“那么,我们没有找错复仇的对象。”中年男人宣布,“因为你也参与了剥夺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的暴行。”
“可……”
“你不相信?”随着大厅内外的气压差迅速缩小,呼啸的风声渐渐隐没,而我身后的显示器则表明,室内温度已经达到了零下四十五摄氏度,而且还在迅速下降中,持续运转的供暖设备也只是让这一速度略略减缓而已。“那么告诉我,在你参加工作的第一年的最后一个月里,你是否曾经负责检验过一批新出厂的P级辐射防护服?”
我一边打着寒战,一边勉力点了点头。既然已经无法逃出生天,那我至少可以利用最后这几分钟时间弄明白一些问题。如果没记错的话,我确实曾经检查过这批辐射防护服——之所以到现在还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它们不仅是我入职之后检查的头几批产品之一,而且还是我所检查的第一批新型产品,更重要的是,那是我唯一一次与自己的上级争辩。“是的,我记得,”我在寒风中一字一顿地说道,喉咙中仿佛积满了结冰的苦灰,“那时……”
那时的我还很年轻,也比现在更大胆、更有棱角。在收到那些新型产品后,我花了足足半个标准月的时间对它们进行分析与检测,反复地审视每一处创新设计,寻找任何可能的瑕疵。正如它的设计者在呈交的报告中声称的那样,这些专门为极端环境工作人员设计的辐射防护服的质量相当出色,它们所采用的新型材料夹层比旧型号能抵御更为强烈的辐射,也更经久耐用、不易损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些用于填充夹层的材料只经过了最基础的毒理学测试,而尚未接受进一步的安全测试。
“当然,你也许不清楚我们和那些防护服有什么关系,但我会让你看清楚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然后朝他的两位同伴点头示意。接着,三人同时将手伸向了后背,轻轻地按下了位于颈椎两侧的某个不引人注意的凸起。
他们的皮肤如同破败的衣衫般滑落在地。
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这些人确实都穿着医疗用活性外肤。但我从未想过的是,在那层人造皮肤与神经网络之下,包裹着的竟是如此可怕的残躯!我过去见过不少用活性外肤维持生命的重度烧伤患者,但这几个人看上去却更像是刚刚被剥了皮的猎物,粉红的真皮层上看不到一丝一缕的毛发和完整表皮,血液、脓浆和皮肤残片随着他们肌肉组织的每一次运动而流淌着,并在接触到冰冷空气的瞬间就凝结成了红褐色的固体——而更让我惊讶的则是他们脸上释然的表情。很显然,与他们先前遭受的苦难相比,彻骨的寒意所带来的痛苦根本无足轻重。
“我们的病症没有名字,我只知道这是一种自免疫性遗传病,来自那些篡改了我们父母遗传基因的毒素。它的症状有些像是过去的早衰症,却比那种疾病可怕得多!”被剥皮的三个人用一种诡异的和声说道,“自从出生时起,我们的免疫系统就把我们的皮肤视为病原体,一次又一次地将它们切碎、撕毁、剥离,这奇怪的疾病迫使我们披着这身人造的皮囊苟延残喘。你知道凌迟吗?但就连这种残酷的亚洲人发明的刑罚,也及不上我们遭受的永恒酷刑的万分之一。知道吗?就算是我们中年龄最大的人也不过二十来岁,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甚至宁愿和那些没有接受过延寿治疗的耄耋老人交换身体!没有人能治疗我们的病症,就连最睿智的医学家也只能勉强为我们找出致病的原因——我们的双亲在工作中曾经穿戴过的那套防护服。真是不幸,当我们找到防护服的生产者时,那家公司早已倒闭,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向那些负有责任的人讨还债务。哦,没错,有几个家伙相当聪明,他们在官司打完之后就雇人毁掉了自己的档案,然后逃到了这片冰天雪地里,自以为能够躲过我们的愤怒。但很不幸,他们逃得还不够远。”
我明白了。那些“事故”的牺牲者们,都曾在日斑工作,而这并非巧合。对走投无路、心怀愧疚的破产者而言,还有哪儿比远离文明世界的西米里亚更有吸引力?而又有什么能比这片人烟稀少的冰天雪地更能让人放松戒心?十年,这些带着诅咒烙印出生的孩子完成了复仇,而现在,他们终于可以了然无愧地拥抱死亡。
“这事和我没关系。”在身后显示屏上的温度数字变成零下九十度的刹那,我终于哽咽着说出了这句话。按照规定,我不应该为这些样品签发生产许可,但如我不这么做,就意味着我们的企业会在竞争中落后于主要竞争对手——就在我尽职尽责地进行设计时,对手同样设立在日斑星上的生产工厂已经开始了第一批量产型防护服的制造。最后,我选择了辞职,将这一无法做出的决定推给了他人。“我没有批……批准生产那些防护服。你们应……应该知道……”
“我们所知道的是,你没有阻止它们被生产出来。在这一点上,你和接替你职位的柯林斯·龙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任何不同——他签署了让我们终身陷入痛苦的判决,而在这之前,掌握着这一权力的是你。没错,是罗迪和其他人设计了那些防护服,但没有质检专家的批准,它们不会被生产出来,”我的“客人”继续说道。虽然已经降到零下近百度的气温正在迅速榨干他们残存的生命力,但在那三张没有皮肤的脸上,我能看到的只有释然。“我说得对吗?”
我费劲地点了点头,仅仅几十秒的工夫,先前的彻骨寒意已经变成了虚幻的炽热。我觉得自己的周身仿佛被浸入了沸水,而与此同时,强烈的睡意则开始蒙蔽我的感官,让我陷入极度的疲倦之中——这是死神本人的请柬。
“对,”我喘息着说道,“但我什……什么都没做。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那个已然缥缈得如同幽灵呢喃的声音答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要逃避?在你的下半生中,你为何要放弃自己的专长而前往司法部工作?为何你从来不向其他人谈起此事?也许法律认为你无罪,也许司法机构从来都未曾将你列入追捕名单之中,但在你的内心中,你到底将自己视为什么人?”
我想要再说点儿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了一丝无言的苦笑。在几米外,我的“客人”们已经成了三座纹丝不动的血肉雕塑,他们的生命已经与热量一并被笼罩着西米里亚的寒冷带走,一并离去的还有纠缠他们终生的痛苦。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摆出了聆听的姿势,默然无声地等待着我的答复。
“是啊。”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一小团水汽在我眼前变成了冰晶,然后又落回了我的脸上,就像一场小小的雪,“我的逃避结束了……”
——刊登于《科幻世界》年7月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abmjc.com/zcmbjc/296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