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雨过后,罗圈里的空气湿润清冷,充斥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天仍旧灰蒙蒙的,山谷间不时有鸟鸣回响。

隋明库低着头走在通往山顶的斜坡上,眼睛像雷达一样在湿润的泥地里扫射,每隔一两分钟,就要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粗略看一眼,再决定是放回去还是揣裤兜里。

隋明库捡的不是一般的石头,而是小行星碎块,俗称“陨石”。

从他有记忆以来,罗圈里就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这里的井水常年飘着油脂;一点火,黑炭土还能燃烧起来;有时圈外在下雨,圈内却是大晴天。

这是全国唯一一个被科学认证过的天体撞击遗迹——五万年前,一颗直径达数十米的小行星,以每秒12千米的速度砸向罗圈里,释放出相当于颗原子弹的能量,导致方圆几十千米的生物被彻底毁灭。多年后,这里逐渐形成一个碗状的、直径约1.8公里的盆地,看起来像一个巨型罗圈,村民们因此管它叫“罗圈里”。

▲罗圈里村距离沈阳市多公里,村里的老人曾说:“村里的大坑是玉皇大帝的碗掉到人间形成的。”|受访者供图

隋明库再次弯腰,捡起的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石块,颜色深邃、比寻常石头更沉。

他今年39岁,但实际上,他已经捡了32年的“星星”。作为村里罕见的、走出大山的名牌大学生,隋明库一毕业就在北京从事着月薪过万的工作,每每提及他时,村里人总会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

但毕业后的第三年,隋明库做了一个令身边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决定:回到家乡。

▲隋明库抱着最喜欢的一颗陨石|解睿摄

01

飞碟来的那一夜

九岁那年,隋明库在村里看见了“飞碟”。

在他的记忆里,那是夏天的一个傍晚,天还没黑透,他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瞥见前方一公里处有个“神秘物体”,底部向下发散着刺眼的光。眼前的庞然大物呈黑色圆柱状,有三层楼那么高,身上还附着几根管状零件。停留了约莫一分钟,它飞走了,飞行速度极快,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隋明库吓得腿直打哆嗦,他怕这玩意会把自己带走,撒腿就往家里奔。父母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正坐在客厅前看电视。隋明库冲进家门,尖着声音朝他们喊道:“外面老吓人了!有一个飞碟!我带你们出去看看!”

父母听后不为所动,但架不住儿子的生拉硬拽,还是来到了院子里。这时天已黑透,隋明库指着星星堆里一个移动的小光点,问:“你们看到了吗?就是它,那就是飞碟!”

父母一致认为那是架夜航飞机,于是像哄小孩一样附和:“昂看到了看到了,我们可以回去看电视了吗?”隋明库有些失落:这么大个事儿,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

当晚,不甘心的隋明库又去飞碟停驻过的地方找了找,附近什么都没留下。大人觉得他是“异想天开”,这事就这么在玩笑声中结束了。后来,隋明库再没向任何人提起过。

▲事后回忆当时的情景,隋明库画了一张“飞碟”示意图|受访者供图

但这件隐秘的往事还是留下了一些影响。在此后的三四年里,他经常做梦,梦见小行星从浩瀚的宇宙撞击地表,画面波澜壮阔,而被撞击的村落,正是罗圈里。

▲傍晚,子从村子唯一的出口驶出,车灯像流星般把夜色撕开了一个口子,宛如梦境|徐盛哲摄

隋明库并不是陨石坑的原住民,他的家在距此30公里外的清凉山。从小他就喜欢在山野间游荡,经常一放学就跑到陨石坑山上,找村里老人口中“星星的粑粑”。夜晚山里的光污染少,不用打手电,借着头顶的星光就能看清山路。不找星星的时候,隋明库就躺在山坡高处,看着一颗颗细长的流星从眼前划过。

上了高中以后,“找星星”依旧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时间。周末,隋明库一个人坐着票价12元的大巴车来到镇上,28式自行车就塞到大客车的肚子里,下了车便狂蹬自行车,直奔陨石坑。

约莫25分钟后,隋明库会把自行车随意卸在谁家门口,背上书包就上山找陨石了。一根稍微结实点的树枝可以用来拨开植被,看看露出一半的究竟是石头、玉,还是陨石。分辨陨石的技巧来自他的地理老师:比一般的石头沉、表面坑洼有小气印,还能用磁铁吸起来的就是陨石。时间长了,他找陨石一看一个准。

找到的陨石越多,书包就越沉。书包装不下了,就夹在自行车后座,如果捡到更大点的、三五十斤的陨石,就只能托村里骑三轮车的大叔来驼走。如此一天找下来,起码要走个15公里路程,往往2天就能磨穿一双袜子。等隋明库下山时,衣服早被汗水浸湿,结成硬实的盐碱块,跟穿了盔甲一样。

荒山上常常有三四百斤的野猪和毒蛇出没,崎岖的山路、半人高的杂草处处潜伏着危险。有年夏天,隋明库在悬崖边摔了一跤,感觉小腿的血管要“爆开了”,站都站不稳。所幸有村民路过,好心把他送了回家,直到现在,这处旧伤有时还会隐隐发作。

▲透过半山腰的桑树俯瞰村庄|徐盛哲摄

隋明库的父母都是朴实的农民,对石头并不感兴趣,有时夫妻俩会在心里嘀咕,“你说他这爱好到底随咱谁呢?”

所幸这爱好没有影响到学习成绩,在三四十人的班上,隋明库通常能排到前五,只要别出危险,父母索性就由着他去了,甚至还腾出家中的两个房间让他专门放置陨石。

大大小小的石块被分门别类陈列在纸箱里。到了高考前夕,隋明库的房间里,光是小陨石碎块就已经多达块。

02

“这是国家的,凭啥要你一个外人来捡?”

沿着进罗圈里村的唯一入口走,第一座房子就是隋明库的陨石博物馆。

博物馆的房顶是淡红色瓦砖,水泥外墙颜色斑驳,正中间的位置漆了“岫岩陨石馆”五个大字。进了大门,房檐上有燕子筑巢,墙面有渗水留下的斑驳痕迹,屋顶的灯泡因费电被隋明库卸了下来,剩了两条弯弯扭扭的电线垂着。

▲陨石博物馆内部|徐盛哲摄

在陨石馆尚未建成的一年多时间里,隋明库就蜗居在门前的小屋中。冬日,村子的气温能低至零下20多度,户外滴水成冰,邻居家李婶“烧着炕也觉得冻脑袋冻鼻子”,而隋明库在逼仄的小屋里,裹了好几床棉被依然冷得刺骨。有村民好奇,“三九天不烧炕,咋个没把你冻死?”

那是年。

那几年,村子里没有出路,大多年轻人都涌到城市务工,留下的基本都是中老年人。起初,大家看见隋明库在村口和八九个瓦匠师傅一起哼哧哼哧盖房子,还经常到处捡石头,都议论纷纷:“这小伙子是干嘛的?”“这傻小子一天天捡这破石头干嘛?这么多石头盖房子都够了。”领地意识强一点的老人还会加以制止:“这是国家的,凭啥要你一个外人来捡?”

隋明库通常不争辩,只是通过积累“帮邻居装自来水管”,“谁家的狗丢了帮忙留意”这类日常的帮衬来博得村民的认可。

▲馆中最大的陨石|徐盛哲摄

来陨石馆的游客并不多,隋明库经常一天等不来一个人,但他却像着魔了一样,早八晚五地守着,生怕有人来参观时吃闭门羹。那段时间,隋明库只能趁着半夜出门挖陨石。有一次,他凌晨3点推着小推车上山找星星,碰见了去巡视蚕宝宝的大爷,把对方吓了一跳:“你咋起那么早?”

回乡后,日子开始变得窘迫和狼狈。平日里,隋明库会上山挖些药材和山野菜,一袋几十斤能卖块,代价是双手磨出血泡;“花几千块钱买一双鞋子”彻底成为过去式,取而代之的是镇上几十块钱的背心和胶鞋。

最困窘的时候,隋明库连几块钱的袜子也负担不起,整个人看起来邋里邋遢的。有村民遇见他时叹气说:“你别穿得破破烂烂的,影响咱陨石坑形象。”隋明库将花销压缩到极致,一捆挂面吃两天,挖院里的蒲公英蘸大酱吃,从春天吃到秋天,上山找陨石时,好几次饿得差点昏过去。

尽管日子过得紧巴,但在收藏陨石这事上,隋明库却毫不吝啬。遇到元一克的捷克玻璃陨、千元一克的月球陨石,他都会想方设法入手,除了美国巴林杰陨石、世界排名第二的阿根廷铁陨石外,几乎集齐了所有品种。有一次来了块好石头,隋明库没来得及看手机,等第二天再看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忍不住想起这个事儿。

▲隋明库和国外学者交换得到的橄榄石陨石切片,这是目前陨石发现中最为珍贵的种类|徐盛哲摄

这样的狂热令“陨石博物馆”的藏品数量大增,在罗圈里村乃至全国的陨石收藏圈里,隋明库的收藏量都是数一数二的。

▲博物馆最隐蔽的房间里,陈列着未经雕琢的陨石|解睿摄

一天,陨石馆来了一对夫妻,参观后觉得隋明库一个年轻人能回到农村建设家乡很不容易,想给他鼓鼓劲,买下了馆里一件旅游纪念品。八九十块钱的八卦铜牌,利润20块钱不到,却是隋明库卖出的第一件物品。

隋明库乐坏了,第一时间给父母打“我能在这山里卖纪念品了。”在他看来,这意味着不种地也能存活下去。但电话的另一端,父母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小时候家里穷,姐姐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了隋明库。如今隋明库回了老家,姐姐三天两头就打电话过来,语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后来隋明库一接起她的“有事儿没?没事儿挂了。”

家人如此,村民更无法理解隋明库。有人喝多了到陨石馆找事:“你这馆里的石头哪儿来的?我们山上丢了石头,是不是你偷的?”还有人上门,想借隋明库馆里价值几千块钱的非洲犀牛角玩两天。

有一回,省里一位大人物看中了馆里的大型陨石,想以最低价入手,被隋明库一口回绝后,找来一帮三四十岁的壮汉拦在陨石馆前:“甭管今天你卖不卖我,我都要把这块石头拉走!”

后来,朋友打电话提醒隋明库:“当地玩石头的都挺嫉妒你的,你胆挺大,还敢一个人在那住?”被朋友这么一说,隋明库有些后怕了。从那之后,他的床头多了一根半人高的木棍防身用。

03

陨石坑的召唤

起初,父母以为隋明库只是跟别的孩子有不一样的爱好,从没想过他收藏的多块石头,会和他此后的命运紧紧绑在一起。

临近高考,隋明库常常听村里的大人们说:“别留在这个山沟沟里,要好好读书,走出去。”他记住了,将志愿报在了1公里外的武汉地质大学,学的珠宝玉石鉴定与设计。在他看来,这起码和陨石有某种相通之处。

这个行业高学历人才本就稀缺,加上隋明库对玉石的狂热令老板印象深刻,大学一毕业,他就进入北京一家国际珠宝品牌工作,年薪20多万,平日里负责珠宝鉴定工作,并且管理30家商场门店。

7年前后,国内珠宝行业发展如火如荼,同行纷纷注意到了隋明库。一家公司甚至抛出了月薪近3万的橄榄枝,但隋明库想到刚毕业时领导对他的器重,还是留在了原单位。

公司在21层,办公室内键盘声噼里啪啦地起伏,30多个人被方方正正的格子间隔开,像一台台机器各自伏案。每当坐进办公室,或是挤早晚高峰时,看见穿着光鲜的白领们如蝼蚁般靠在地铁门上,隋明库都会觉得自己特别渺小。

“北京太大了,是落不下根的。”他常常这样想。

更具体而言,这种飘渺感来自于一个小时打底的通勤时间、糟糕的空气质量、人和人之间淡薄的关系。他开始疯狂地想念罗圈里,以及那些和流星对话的夜晚。“隋明库”这个名字里有一日、两月,他笃定地认为这是某种暗合,冥冥中已注定了他的使命:回家守护陨石坑。

即使公司后来为他配了一辆价值百万的路虎揽胜,但始终无法抵消这种愁绪,“再好的车也不是自己的,开坏了一样得赔钱”。回到陨石坑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越发强烈,每逢节假日,他就坐火车回罗圈里找星星;由于过度频繁地在同事面前提起陨石坑,后来只要他提起,同事都当作没听见。

年,一个电话改变了这一切。

这一天,同事们都在埋头工作,隋明库盯着屏幕里公司的数据,突然接到在岫岩县政府工作的朋友打来的电话。对方告诉他,“中科院的陈鸣博士到罗圈里考察了,这里很大概率就是陨石撞击坑。”此前,村里就有传言说这个奇怪的地形可能是火山口或陨石坑,这次考证之后,村里为什么会出那么多陨石,也就解释得通了。

隋明库猛地抬头,望向陨石坑所在的东北方向,感动得热泪盈眶,挂掉电话后的一连好几天,想起这事都会傻呵呵地笑。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坚信自己和陨石之间存在着奇妙的磁场,初次接触陨石那一刻,他就有种奇妙的感觉——借由这块穿越大气层而来的小行星外壳,他似乎看到了整个壮阔的宇宙星系。

▲隋明库收藏的陨石|解睿摄

考虑了两天,隋明库决定回到罗圈里。

得知消息的同事和领导都觉得他疯了:“山沟里能有啥发展?”父亲则在电话里勃然大怒:“从小到大培养你,让你走出去,完事儿你又回来了?你要是回来我们就断绝关系!”

可隋明库认定的事儿谁也劝不了,他还是回来了。

年春天,北京出租屋里带不走的东西都被隋明库留下了,他只提了一个行李箱,以及这些年存下的20多万存款,辗转火车、大客车、小巴回到岫岩县城。车门打开后,隋明库站了一会儿,深深吸了一口家乡的空气,兴奋而迷茫。迷茫的是在罗圈里,他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怎么把这里发展起来呢?

回到罗圈里,隋明库挨家挨户地问村民:“房子卖不卖?或者租不租?”最后被他寻到一处出租的民房。可母亲不知上哪打听到了房东的电话,千叮咛万嘱咐:“别租房子给他,千万不要让他回来,不然我找你算账!”

尽管最后,房东还是把房子租给了他,但极少生气的隋明库依旧忍不住打“为啥?我做自己的事情,做家长的应该理解和支持!”后来,父母连他的电话都不愿意接了。

▲村里农户养的大鹅|解睿摄

解决了住宿问题后,隋明库又开始马不停蹄到处物色博物馆的选址。一个朋友得知他在找房子,表示愿意免费提供一块空地让他改造,“你这民宅也施展不开,我这个院你拿去用吧。”

那是20年前的矿泉水废弃厂房,整个院落足足有1平。隋明库一眼相中,自己起草设计图,历时一年多,砸进十多万,最终,一个潦草的陨石馆就建起来了。

▲占地平的岫岩陨石馆|徐盛哲摄

回到村里时,隋明库带着北京攒下的20多万存款,筹建陨石馆三年,钱花光了。之后,他偶尔在同行间倒卖互换重复的陨石,差价能有几千块钱,其实只要他愿意,随便卖一块珍稀品类的陨石就够吃几年了,但隋明库不卖。倒腾换来的钱,也大多被他换成了陨石,陈列在简陋的展馆里。

媳妇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搞这些。俩人刚在一起时,隋明库送了她一颗精心挑选的陨石,但媳妇是个务实的人,对着黑黢黢的陨石一时语塞,觉得“送这还不如黄金保值呢。”她在城里的酒窖厂工作,喜欢稳定的上下班生活,热衷于城市的便利和网购,家里的快递盒子常常堆成小山。

婚后,俩人时常出现分歧。隋明库要买地做民宿,妻子说农村的地没有产权,买了也白买;媳妇看见小虫子必须杀死,隋明库板着脸说:“你给我放回去,他们有他们的生命权利。”媳妇反问道:“你是不是着魔了?跟正常人不一样了?”有时俩人闹矛盾,媳妇会像怄气一样,特意闹大踩虫子的动静给隋明库听。

分歧看上去是无解的。有些事情连科学也无法解释,所以隋明库相信外星人,相信命运轮回。他相信所有的生灵都是鲜活的,花、草、鸟、兽一样会痛苦,被人踩到或吃掉也会难受,只是人听不见它们的呐喊。因此哪怕只是路过一排蚂蚁,隋明库也会特意绕开。

这方面,他感觉自己和父母、妻子都不太一样。父母是朴素的农民,一辈子守在大山里,为数不多的娱乐是看电视,晚上七八点便上床睡觉。在大山里,光是生存就已经很艰难了,谁会有力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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